初夏时节,雨水充沛,小城的菜市场开始多了红红绿绿的瓜果。我正寻思叫妻子买些苦瓜回来时,正好收到家乡一个学生的微信:广平夏村苦瓜上市了,我叫人带几斤给您做苦瓜酿。
学生知道我喜欢吃苦瓜,尤其是喜欢家乡的苦瓜。而龙圩区广平镇夏村苦瓜的味道又是出了名的好,价格也比一般苦瓜贵三四倍。
夏村苦瓜又把我拉回到久远的苦瓜酿飘香的孩提时代。
准确地说是我父亲喜欢吃苦瓜酿。
岭南的农历四五月间,苦瓜正当季,父亲便会不时叫家人做苦瓜酿。苦瓜酿更是端午节我家必备的菜肴。
小孩的期盼就是过节。小时候对节日的印象,中元节吃鸭,中秋节吃月饼,除夕夜有鸡吃。而端午节就是吃苦瓜酿,我心里曾暗地里称端午节为苦瓜节。
父亲是村里的医生,生活很简朴,但他对喜欢吃的菜品很讲究,比如,他对做苦瓜酿的要求就近乎苛刻。
做苦瓜酿选材是关键。老家的苦瓜基本上是两个品种:一种是修长个子小,皮薄身软,瓜形呈小弧状的;一种是短粗圆柱状,表面棱鳞凸显,皮厚色深。我父亲总是二者兼顾,挑选色泽鲜亮,均匀周正,成熟度正好的苦瓜。
小时候,每次家里做苦瓜酿,我的任务就是切苦瓜,并挖出苦瓜肚里的瓤和籽。我先是把这些苦瓜切成一段一段,每段约三寸长,切口要斜线,然后再把瓜瓤和瓜籽清掉。有的苦瓜的瓤连得很紧,手指没够力挖出来,我就会用筷子捅松,再用手去抠,十几斤苦瓜弄下来,手指头红肿生疼。最后用水洗干净挖空后的苦瓜,我负责的这道工序才算完成。
剁肉馅是个体力活,一般由我三哥承担。馅的主料一定是鲮鱼。印象中,端午节那天,长辈们会去生产队的鱼塘里网鱼,每户都会分得好几条鱼,其中鲮鱼就是专门用来做苦瓜馅的。为丰富馅料还可再配小部分半肥瘦猪肉,猪皮要剥出来,然后把鱼和猪肉剁成肉饼。剁肉饼需要耐心,要用力快速地剁,把肉剁得细小均匀而有弹性,最后还要手拿起馅往砧板使劲摔打几次,让馅起胶浆状。剁肉刀声密集而有节奏,那时候感觉像音乐般悦耳动听。馅还要加点陈皮八角之类的配料,再加点糯米粉,使其有黏性。至此,真材实料的肉馅就成了。
随后就是一家人齐上阵,共做装馅这道工序。用手把馅塞满压实,并稍凸些在皮外面。最后把苦瓜酿一个个轻放到大锅里,叠放整齐。
煮苦瓜酿也很讲究。首先把事先煮好的猪骨汤倒进装有苦瓜酿的锅,连同猪皮一起煮。汤水要合适,过面二节手指高为宜。火也不能一直是猛火,水开后,就要用中火和文火各小煮一段时间。关火后,不能马上开盖,最好捂上半小时。肉汤煮开以后,配合火候,苦瓜皮都已经入味,瓜有肉味,肉有瓜味,相辅相成,一大锅香喷喷的苦瓜酿就做成了。
第一次煮的时候一般是刚熟就可以了,表皮略带点绿色。第一餐吃时有点苦味才好。若第一次就过熟,第二次第三次再煮时,苦瓜酿就会烂熟,甚至会软身脱馅,味道也会打折扣。
我感觉苦瓜酿是第二天吃味道最好。那时,馅的味道已经完全渗透到苦瓜的皮层里面,苦中带甘,甘中带鲜,滋味丰富。
这就是苦瓜酿,我和家人的佳肴。
父亲不一定都参与这些制作工序,但一定是“总指挥”“总监工”。父亲对苦瓜酿的制作要求很高,那时候母亲要照顾年幼的我和姐姐,还要忙农活家务,所以她做苦瓜酿肯定是没有太多心思,自然也达不到父亲的要求。每到端午节,或者是已分家的大哥过来帮忙,或者是我外出工作的三哥回来做。有时也会叫邻村的大姨妈过来帮忙。我大姨妈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尤其是擅长做各种过节菜式,做出的苦瓜酿味道也是最好。
苦瓜酿做好了以后,通常是端午节当晚,一家人便会饱餐一顿,主菜其实就是苦瓜酿一种。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苦瓜酿绝对是佳肴,我们几兄妹不觉得菜式单调,总是吃得津津有味,过节的仪式感满满的。在做医生的父亲看来,苦瓜酿清热正气又新鲜美味,妇孺老少都可以吃,因而一贯反对“饱餐”“多吃”的他,也不阻拦我们饱食苦瓜酿。
其实这一锅苦瓜酿就是我们一家人往后好几餐的菜。第一餐后,父亲便会挑十来个苦瓜酿出来作为他的专用菜,供他往后十天八天慢慢地享用。而我们总是把剩下的大半锅苦瓜酿风卷残云般地在两三餐内搞定。但父亲专用碟子上的那几个苦瓜酿我们再不能碰了。父亲有句口头禅:“‘大人’不吃会死,小孩子不吃大把日子。”正因为小时候总觉得苦瓜酿好吃又吃不够,它的吸引力才一直在。
味道也会遗传的。家里的长辈喜欢吃什么,我们就喜欢吃什么;小时候喜欢吃什么,长大了就喜欢吃什么。家乡苦瓜酿的味道,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里。现在,家人也不时会做些苦瓜酿解馋,外出吃饭我也会常点苦瓜酿,但是已很难寻回小时候熟悉的味道了。
苦瓜是夏天的味道,苦瓜酿是端午节的味道,也是我难忘的少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