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手植的杨桃树经过数年生长，业已亭亭。时至仲秋，正是花果交繁的热烈之时，绿叶间累累垂坠下黄皮透亮的五棱果实，树干和枝杈上，紫色的小花又欣欣然冒出了头，一时蜂飞蝶舞，在秋日透明的阳光中，平添一丝春日的情愫。

两年间，我家恰如斯时、斯树，喜悦的元素一个接着一个。一层一层亮色，让我们这个家多年来的沉郁逐渐散开。罹患僵直型帕金森十多年的母亲，虽然脸部肌肉受到僵直神经牵制已较为严重，却依然时不时地绽开笑颜，明亮、开怀，仿佛两朵花开在脸颊上。父亲则不停在楼顶露台上他亲手打造的花境里添置新的物事，眉间眼角，已然堆满笑意。

佳节又至。中秋的圆月还未升上中天，父亲已把折叠小圆桌搬到杨桃树下，打开，摆放好月饼橘子与新采摘的杨桃。东西虽全，只是比往年摆得少些。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今年中秋，大弟远在法国；小弟刚刚入职，中秋节学生不离校，他说要在学校陪学生过节；弟妹和小侄女，则远在西南娘家。一家人分成四地过中秋，吃食准备的量确实无须太多，这也是父亲喜悦之余的一份遗憾吧。

摆好，父亲从月饼盒中取出一只叉烧月饼放到碟子里，边切边念叨往事，说完哈哈笑起来，碟子里的月饼，也切成了八份。我问：“爸，他们都不在家，你把月饼切这么细干吗？”父亲嗔怪地看我一眼：“不在家就不算他们那份月饼呀？人不在家，在家的人要记得他们的份，这才是一家人！”我笑着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拿起一角月饼，小心地放到母亲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帮她拿好，又托起她的手肘，把月饼送到她的嘴边。母亲边吃月饼边说：“叉烧，好吃，五仁，也好吃，你们，都带人回来，一起吃！”

月光里，父亲的手机响了又响。大弟、小弟、弟妹先后打来电话，跟父亲聊天，又递给母亲接听。“法国有月饼吗？哦，中国城里有，那就好，买点叉烧月饼吃，有得卖的吧？有呀？那就好。”

我抬起头看向夜空，看那轻灵的月色缓缓穿行。在那无色透明的光晕里，不知有多少这样分隔两地的声音被携带着，在邈远的时空里穿行，然后，用温柔的光照洒下，落在每一个望月的人身上、心里。

放下电话，父亲问我：“法国跟我们国家有多少时差？”我说：“应该是七个小时。”“哦，那边现在是中午。就是说，这个月亮先照了我们，再照到大弟阿华那边，那就好，那就好。”我并没有问父亲为什么说“那就好”，因为我很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那些美好的祈愿，此刻，正从心里飞出，飞向皎洁的月轮，飞向无垠的月色，在亲人看见月亮的那一刻，这份祈愿，已然送达。

又是中秋，心里一轮圆月，先于天上的一轮，早早升起，那些美好的祈愿，年复一年，再次送出，并且，不止于同一时空。父亲，母亲，这轮无暇的月，你们都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