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连续出版物号:CN45-0005





2025年04月17日

山川风物

岭南茶香

钟海群

走在路上,我的发丝被雨丝纠缠,我感知到又是一年春天了。

春风化雨,水雾蒙蒙。在岭南这个地方,翠绿的丘陵山上有着许多惊喜,在这个时候,最让人挂念的就是在雨露中冒头的茶尖。

清明烟雨起,正是摘茶时。明前摘的茶叶品质佳,有丰富的营养成分。在清明前几天,大家都会上山摘自家的茶叶,而我家就在行列里。茶是我们家最主要的消耗品之一,这时候的茶叶是必须要摘的,毕竟“明前茶,贵如金”嘛,错过了就可惜了。

雨丝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小时候。那时晨光未透,我跟奶奶就穿上雨靴,戴上斗笠,拿上采茶袋上山。山路边的野草沁着隔夜的寒露,雨鞋底的花纹里嵌满碎青苔。走过一段小路,茶树在山弯后现出轮廓。雾是半透明的,轻轻拢住整面山坡。指甲盖大的蜘蛛悬在枝丫间,网丝缀满细密水珠。芽尖刚抽出一弯月白,蜷着身子躲在老叶腋下,绒毛上凝着霜色。这当是今年头茬嫩得能掐出水的明前茶。芽叶如雀舌,相抱一起,非得用指甲盖抵着茎梗轻轻一折,脆生生的响动惊落叶底宿露。

每次要摘茶前,奶奶总要叮嘱我一遍摘茶的技巧,免得我捻碎了,没个样子。她说:“采茶要‘两叶一芯’,拇指食指一捻便是个完整的。”我用着技巧,对着茶叶头尖捻啊捻,露水沿着袖口就滑进肘弯,给人一阵阵凉意。这个时候,我就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水甩出来,然后又把新采的茶叶贴在鼻尖,去嗅那种清冽,让整个胸腔都充盈着山岚的呼吸。

回家时,我看着我袋子里青叶堆出的山尖,里面的每一朵采茶尖都抱着雨露,好像整个春天的清气都锁进了这寸许绿意里。

到家里把茶芽倒在簸箕上,茶芽还沁着山岚的湿气。奶奶在灶间支起铁锅,火塘里干的荔枝枝叶噼啪作响。当锅底泛出蟹目泡时,奶奶的手掌悬在锅口试温。茶叶入锅的刹那,我听见露珠最后的叹息。青叶入锅的刹那,水汽炸开成团白烟,带着山泉的凛冽和草木的腥甜。铁与青叶相吻了。奶奶的手在锅里划动,茶叶随腕力翻飞如蝶,渐渐褪去青涩,蜷缩成暗绿色。再经过揉捻,堆闷,再揉捻成条索,那些倔强的叶脉终于柔软下来,在重炒中脱胎换骨,凝成墨玉般的乌润。最后再把茶叶进行陈化处理,茶叶的前半生就算处理好了。

在黄昏时,奶奶拿出旧茶放在茶壶里,开水冲开的瞬间,茶在杯中复活。我看到褐色黑亮的颗粒开在水中,倒一杯进嘴巴里,我尝到了岁月的陈香。其实这茶跟六堡茶大差不差,只是不在六堡镇里长出来,却在一个县里,我以为都是一样的余味。听说六堡茶俗称“爷孙茶”,意思是爷爷做的茶留给孙子喝,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子,我现在喝的茶就是爷爷做出来的,那浓郁让我仿佛看到爷爷掌纹里经年的火候。

檐角坠落的雨珠忽然放慢轨迹,岭南骑楼缝隙里渗出了槟榔香。雨丝斜斜地划过骑楼廊柱,我的思绪回到现实,看到了房子里的老人家正在倒茶,恍惚间觉得那杯中荡漾的是液态的岁月。从雨露中的娇嫩到陈年的老成,有的时候感觉老城就像茶叶一样;青涩而成,一路走到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品懂?

黑茶至今仍在续写着草木与人类共同谱写的史诗——用年轮般的茶纹,用永不消散的陈香。而今每当我凝视杯中舒展的茶叶,总觉得它们正在完成某种神秘的轮回。那些被摘离枝头的嫩芽,在火与手的淬炼中死去千万次,又在某个注水的瞬间复活成完整的生命。茶汤倒映着饮者的面容,我们何尝不是岁月的新茶?在尘世的热汤里浮沉,将苦涩化作回甘,将褶皱舒展成圆满。

其实这些年走过许多茶山,我已经渐渐明白黑茶的奥义尽在“后发酵”三字。就像人生某些珍贵的情感,总要经过光阴的陈藏才能显露天地的馈赠。那些被压制成各种形状的茶砖,在黑暗里默默积攒着能量,等待某天与开水相遇时,将封存的岁月陈香悉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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