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母亲摘完她那两棵恣意生长的荔枝树,筋骨里酸胀的疲乏便让我暗下决心:明年一定要躲开这差事了。
正值夏至,岭南的风裹挟着炽热,耐不住远在外地的母亲千呼万唤,我们驱车返乡摘荔枝。车轮碾过省道、街区、乡间小路,蜿蜒颠簸间,荔枝树渐入眼帘。
荔枝树挤在旧路一隅,一边贴着小山坡,另一边荒草蔓野。前些日子暴雨如注,树根便浸在二十多厘米深的积水中,四周野草疯长,湿漉漉地纠缠着,像一片暗藏危机的沼泽。我向来惧怕蛇虫,心头早已打鼓,站在路边迟迟不敢迈步。抬头看一眼垂坠枝头的荔枝,一颗颗涨红了脸,无声地嘲笑着我。随行的阿婶爽快地递过来一双水鞋,看来我只能硬着头皮踏进这片“险地”了。我穿好水鞋,又寻一根棍子,一边探打着一人高的草丛,一边战战兢兢向前跋涉——每一步踩下去,泥水便咕哝着快要漫过鞋沿,仿佛要把我吞了去。
荔枝树长得格外高大,枝丫交错,想要摘到果子,只能爬上去砍粗枝。我套上冰袖,戴好帽子,提着弯刀,全副武装在枝杈间挪移。刀锋嵌入处,木屑纷飞,韧硬的木质震得我的手臂酸麻,枯叶簌簌掉落。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树干上,瞬间融入水里。仰头望去,一颗颗红中带青的荔枝缀满枝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美得让人晃神。
阿婶在树下仰头喊道:“拉几车土来把根填高,再把乱枝修短,明年果子一定结得又多又好摘!”我喘息着,忍受着臂膀的酸痛,心里却不由泛起一丝涟漪——明年的枝头,或许真能摇曳着更易撷取的丰硕?看着脏兮兮的衣身,我想还是算了算了,荔枝而已,十元三斤路边多的是。
夕阳西下时,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脸颊也被晒得通红。坐在坡边休息,风恰好在此刻悠悠拂过,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吹开额前汗湿的乱发,也拂开了周身的燥热与疲惫。随手剥开一颗荔枝送进嘴里,汁水渗出指尖,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入口并非腻人的蜜甜,而是酸中沁出一股清鲜。这不同于寻常甜腻的独特风味,倒成了这场辛苦劳作里的意外惊喜。
两小时的奋战,换来了两箱三袋沉甸甸的收获,看着满满当当的荔枝,心里竟生出几分成就感。回程的路上,夕照熔金,我们的车轮碾过晚霞的余烬,我忍不住哼起歌来。
家人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新鲜摘下的荔枝摆在餐桌上,鲜红的果壳透着水润的光泽,凝聚着浓郁的夏日滋味。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荔枝边谈天说地,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子里。突然觉得,这一下午的折腾,还挺值得的。
“老屋前那棵荔枝也快熟了,又矮又好摘……”听到这话,我原本疲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那些当下觉得辛苦的瞬间,在回忆里都变成了甜蜜的片段。而我,又开始期待下一次与荔枝的相遇了。
劳作之艰辛,仿佛是荔枝那层粗粝扎手的硬壳;而家人围坐笑语的暖光,则是壳内莹润清甜的果肉。人竟如此奇怪,一边被今日的芒刺扎得退缩,一边又被明日枝头那隐约可期的甘甜所诱惑。大约生活的滋味,就酿在这酸与甜、苦与乐、畏缩与期盼的层层交叠之中——总让人刚放下沾泥的砍刀,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悄悄点数明年的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