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两株昙花,用整个春天,一株长出一长一短两根绿茎,一株只长了一根。入夏前夕,能够伸出防盗网的两根,顶端长成一张长而有波浪弧状的叶子,没能伸出去的那根,则停留在圆茎的状态。我用撑衣杆企图把它撑出防盗网外,但它倔强地又缩回来了。于是,我也赌气了,索性不管它。
但我知道,说起倔强,始终昙花比我厉害得多。
昙花的故乡,远在南美洲的茫茫沙漠。昙花,洁白轻盈,犹如中国神话里羽化飞翔的仙子,它的故乡居然是在那样遥远神秘、阳光炽烈的国度,它的生长环境居然是少有生物、莽莽苍苍的沙漠,简直匪夷所思。从这个意义上说,昙花的倔强已经显而易见。虽然,比起直接长在尖刺上的仙人掌花,同为仙人掌科的昙花,已经算是收敛了很多锋芒,它把茎转化为毫无尖刺的圆条,把叶子完全转化没了,当前我们看到的茎端头的叶状物,其实还是它的茎。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两个字——储水,或者为了一句话——尽量避免更多的水分消耗。所以,昙花为了能够呈现它那美得不可方物的花朵,已经在倔强这件事上,作出了一定的让步。
其实,昙花又何止对自己的外形作出让步。在那遥远的过去,昙花其实也可以全天开花。只不过,白天开花的,经不起炽烈的阳光炙烤,凌晨开花的,传播花粉的昆虫已酣然入梦,而沙漠的气温随着凌晨的推进不断下降,在这两个时段,昙花大面积枯萎,纯洁的容颜在严酷的环境下很快失去生机。经过多少年的试错,经过多少年的残酷淘汰,昙花一次又一次修正自己的花期,最终选择在晚上八九点至次日凌晨两三点这个时段开花。这时候,沙漠收敛起白天的炎热高温,逐渐到达适合开花的温度,而昆虫开始活跃。昙花在此时一瓣一瓣打开轻盈如羽、洁白如玉的花瓣,完成它那堪比白牡丹的重叠与硕大的花形之后,再把雌蕊长成一朵小花,由一条细细的花茎擎着,颤颤地从密密匝匝的雄蕊丛中伸出来,闻香而来的昆虫,沾染了花蕊上的花粉,在飞翔的过程中,帮助昙花完成了授粉过程。再往前,即使星光仍然闪亮,月色仍然柔和,昙花也要逐渐收拢起片片花瓣了,它们要跟随昆虫的步伐,步入梦的境界,不同的是,昆虫在朝阳爬升的时候,会再度睁开眼睛,开始它们全新的一天,而昙花,永远沉入梦境,不复回转。它们及时从绽放转为闭合,完美避开沙漠在夜色最浓时的低温,也最大限度地把水分留给根、茎以及那些看似叶不是叶的茎,让它们得以在沙漠中生存下去,迎接下一次虽短暂却绝美的花期。
了解至此,昙花那些牺牲、那些让步,只为了一个词——生生不息。为此,即使长年在世界面前呈现的是自己简单粗陋的一面,即使最美的时分只能出现在少为人知的夜晚,昙花认了,它安于自己的日常外形,也从不痛心自己的美丽没能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甚至不痛心没能被大多数人所看见。
但是,如果你以为昙花的倔强到此为止,那也还是太不了解它了。
你我今日看到之昙花,种植在阳台、露台、楼顶、园林,就生存环境而言,比之沙漠,不止好上千万倍。再看气温,当前,我生活的地域处于桂东南,长年气候温和,只在六月至九月较多出现强对流天气,除“三伏”“三九”天范围内狂热几天、酷冷上数日,其余时间用温暖宜人四字形容也就大差不差了。按说,被迁移到这样的环境,昙花应该是到了它理想的生长环境,也值得并且可以无忧无虑、无挂无碍地生长和绽放了。但不然,昙花依然固守它的过往,仍然是从晚上八九点开花、最迟凌晨两三点收拢,不管赏花人的身影在它身边流连再流连,目光在它身上凝视再凝视,最终用言语挽留再挽留,它都会按照约定的时间,义无反顾地合拢所有的花瓣,只留下数缕裹挟着沙漠凛冽的独具一格的香,让赏花人怅然良久,不知所以。
看来,昙花是把一代代先辈与自然周旋、为生存摸索而形成的遗传基因,深深地镌刻在它的血脉里了。它从不为自己的生存环境转好而得意忘形,也不为赏识的目光与赞美言语而陶醉不已,那些刻在血脉里的遗传密码,时刻提醒它以不变应万变。我想,它的境界在一代代传承里,已然提升了。它默认自己无论身在何等舒适繁华、何等温润优渥之中,都能够与那些仍然处于跟先辈们在很长的岁月里历经磨砺的环境里的同类们一样,都可以活出自己固有的美丽。
所以,我觉得就是这样的精神和境界,足以令昙花即使来自南美洲遥远神秘的国度,仍然可以从外到内实现中国化。“月下美人”的别称,完全是昙花中国化的标志。昙花如月,莹白皎洁,如若此时正好月圆中天,光照如洗,那就两两呼应,天上人间,共此美丽。千百年来,国人为月亮书写了无数华美的诗篇,同样美丽的句子,也不断出现在昙花身上。
我一次又一次感叹于昙花对它生命遗传密码的坚守,也欣慰于昙花身上的文化密码,在我们悠远广袤的文化版图里,不断被破译,不断得到更新。古老的华夏文明,对美好的事物总是敏锐而兼容的。即使含蓄如昙花,只在深夜静静绽放,刹那芳华,也能触及我们的文化中与之呼应的精魂,迸发出新的璀璨与馨香。